三垣筆記附識中
崇禎二
壬午元旦,上御皇極殿,朝賀畢,至寶座前,南面正立,顧內侍曰:「召閣臣來。」閣臣由殿東門入,再奉詔,遂趨至殿階,行叩頭禮畢,跪以俟命。上曰:「閣臣西班來。」蓋以師席待諸臣也。閣臣起立,尚不知上意,擬分東西兩班,又曰:「閣臣西班來。」隨有一內侍下引前,上命閣臣上來,諸臣趨進,上曰:「古來聖帝明王,皆崇師道,今日講稱先生,猶存遺意,卿等即朕師也,敬於正月端冕而求。」上轉而面西,向閣臣一揖,因曰:「經云修身也,尊賢也,敬大臣也,體群臣也,朕之此禮,原不為過。」又曰:「自古君臣志同道合,天下未有不平治者。」上說至此句,詞甚溫厲。又曰:「職掌在部院,主持在朕,調和在卿等。」諸臣跪伏謝:「菲才不敢當。」上曰:「先生正是朕該敬的。」言之至再,又再三言先生起,諸臣始起,轉下叩頭。上退後,遂補賜諭語,與面諭大同小異云。時勳臣不知聖意,亦相率疾趨於閣臣下。上曰:「公侯伯過去。」勳臣尚不解,曰:「東班去。」
周輔延儒再召,吳銓曹昌時自以為功,然實馮舊輔銓之力也。延儒欲復其冠帶不得,延儒語人曰:「錢少宗伯之起,易於外而難於內,馮舊輔之起,難於外而易於內。」少宗伯謂謙益也。
吳輔甡入閣,孫廷尉晉、金僉憲光辰皆與有力,故二人皆借以標榜,甡不能禁也。然晉巧而光辰勁,猶有顧惜,至曹給諫良臣與龔給諫鼎孳繼起附會,則一味毒橫矣。
馮舊輔銓三次守涿州,與楊冏少維垣守通州,皆有微勞,故撫臣為題補。周輔延儒欲乘此復銓冠帶,吳輔甡時為少司馬,與金僉憲光辰、孫廷尉晉皆力爭,卒格不行。時維垣亦欲因此上疏,求以布衣與九卿科道等同召對,議退敵之策,為通政司所駁而止,防其漸也。張少宰捷素有清望,又非逆案,雖以晉撫陷甡,而甡之聲望反藉以起。延儒欲起捷為南總憲,甡堅執不從,捷遂與聲氣大左。
上嘗召周輔延儒等,言及梃擊、紅丸、移宮三案,云:「此三事皆非。如紅丸一案,方從哲 【 萬曆癸丑,績谿人。】 曾奏不可輕進,皇考愀然曰:『朕勢將不起,飲之或徼倖可生,不飲惟坐而待斃耳。』此實皇考欲進,進而稍效,又命再進。時朕與先帝俱在側,豈從哲所為?挺擊一案,實係風顛,朕記為信王在宮,忽片板自上墮,其中戈戟森然,時欲奏聞,既而曰:『此或以深宮須備不虞,故儲自先朝耳。』命內官掩完,迄今如故,若遽上奏,蔓同挺擊矣。又如移宮一事,尤為不情,當日皇考以朕與先帝俱失母,命李選侍撫養,渠愛如子,朕與先帝故亦事之如母。所謂氣毆垂簾,皆外臣不知內庭事,有此紛紛。且魏忠賢固係巨惡,王安亦非善類,若令得志,一等人耳。」語畢,延儒等唯唯。此袁文宗繼咸親語喬侍御可聘者。予後入長安,詢之同官,言皆同。南渡後,繼咸有疏駁袁侍御弘勳,亦言諸臣風影傳說,立論偏苛,當以此為戒。予猶疑未確,念張明經自烈與繼咸交最深,持書詢其虛實,自烈答云:「往過潯,晤袁臨侯,果如喬先生所言。」因自述其所記云:「甲申,過袁臨侯署,臨侯問:『三案要典具在,操何說折衷之?』余曰:『處國事必平心觀理,而後是非明,公論定。張差事,宜如神廟初年王大臣入乾清宮及四十一年姦人孔學例,捕執論如法,不復窮詰。上可全國體,下可杜支蔓。王之寀 【 萬曆戊戌,蒲州人。】 必欲重加鞠訊,詞連鄭國泰, 【 貴妃弟。】 欲危皇太子,見不逮胡士相 【 萬曆丁未,平湖人。】 遠甚。假令朝廷惑於何士晉 【 萬曆乙未,宜興人。】 之說,不興大獄不已,如國體何?崔文昇、 【 內侍。】 李可灼 【 鴻臚寺丞。】 進藥徼倖,罪與春秋許止同,非誠,謀弒逆也,按其不可逭之罪,如律治之,國法既伸,浮議自熄。諸臣必訐以行鴆,必坐以弒君。惠世揚 【 萬曆丁未,清澗人。】 必糾方從哲,與趙盾並誅,崔李與輔臣死不服也。李選侍 【 泰昌宮人。】 闇陋怙寵,一孱婦人耳,何至與牝朝比?方東宮正位時,選侍晏處乾清,諸臣義不得不爭,既移宮,則名分已正,諸臣宜密請上加禮選侍,宣示中外,使曉然知朝廷仰體先帝至意。李進忠 【 內監。】 盜庫果否,訊實擬罪如律。一切蜚書選侍徒跣欲自裁及皇八妹失所投井之說,皆可不入告。熹廟曾諭閣臣,縷舉選侍毆抗聖母,威挾朕躬之罪。已,又詔暴李選侍過惡,何其失優容也。論者必指選侍為武后,必責選侍以垂簾,皆非。』三案功過不揜蓋如此。」
流寇攻陷雒陽,福王遇害,上召閣臣及禮兵二部科召對,言及福王,聲淚俱下。諸臣皆請罪,或以氣數為言,上曰:「此說不得氣數,就是氣數,亦須人事補救。」已,備訊福世子所在,并旌死慰生等事。范輔復粹言:「福王有內臣二人,忠義可嘉。」上曰:「還有地方道府縣各官及鄉官士民,皆當一體褒嘉。」復粹慚而退。
上因雒陽陷,召對諸臣,兵垣李給諫 【 崇禎甲戌,晉江人。】 奏曰:「凡兵以取威為勝,今督師楊嗣昌出兵載餘,惟初次報瑪瑙山一捷,近遂寂寂。似宜另遣一大將助之。」上曰:「督師去河南數千里,所謂鞭長不及馬腹,若汝等愛憎起見,無乃太過!」其愛惜嗣昌如此。
舊制,太廟祧廟諸帝,皆止一正后,即奉先殿亦依太廟定制,凡繼后、生母后俱不得入。孝宗初,別建奉慈殿以奉生母紀太后,於是憲宗生母周太后與獻帝生母邵太后皆祀奉慈。嘉靖十五年,遷主祔陵,罷奉慈祭。穆宗初,奉安繼母方太后於景雲殿,更名弘孝,又奉生母杜太后於神霄殿。萬曆三年,奉孝烈、孝恪俱附享奉先,而弘孝、神霄之祭俱罷。以故,神宗繼母陳、生母李二太后俱附奉先,然其忌辰皆不得設祭服青。上追念生母劉太后,以不得色養為恨,故欲於宮中再建祧廟,合七后共祀。然自古無二祧廟,再建非禮也。蔣少宗伯德璟以為,必不得已,寧復奉慈。既而上疑其非禮,卒寢。
崇禎十四年,楊督師嗣昌以襄陽失事,為兵垣張都諫縉彥所糾,上是其言,有「自督師以下,調度失宜,巧言善欺」等語,著按法議罪。一時大小諸臣爭彈嗣昌,語多過甚。上召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入乾清宮,怒甚,諭曰:「楊嗣昌係朕特簡,用兵不效,朕自鑒裁,況尚有才可取,各官見朕有議罪之旨,大家排擊,紛紜不已。如出忠直,何不於兵科未具疏時先言之也?姑不深究,各疏皆留中,諭爾等知之。」
上將枚卜,召周輔延儒、賀輔逢聖、陳輔演入德政殿,賜坐。逢聖以上允其休致,惓懷聖恩,忽大哭,聞者大駭,哭久不止。已,上移駕過中左門,入中極殿,三輔臣亦入殿,留賜宴。逢聖復大哭,拜跪十數不止,上命之出。及出殿檻外,行五拜三叩頭禮,復絮哭不止。見者怪之,以為不祥。已,枚卜後,果有拏問下獄者。
上枚卜閣臣,面加召對,蔣少宗伯德璟言:「邊臣須當久任,如薊督何等關係,半載已更五人,恐難展布。」上曰:「不稱當更。」德璟曰:「與其以不稱更,不如慎之於始。」上又問:「天變如何消弭?」德璟對曰:「天意只在百姓身上,救得百姓一分,即消得天變一分。近為加派所苦,萬曆年間各邊舊餉只三百餘萬,今加新餉幾百餘萬,又加練餉七百三十餘萬,民何以堪?」又言:「祖制,三協只一督一撫一總兵,今增二總督三巡撫六總兵,又有副總兵數十餘人,總兵太多,不相統攝,督師亦提掇不靈,故皆不用命,宜裁之。」上頷其言。時宋少司空玫亦召對娓娓,九邊地形,畫成地圖,上疑其干進,反不悅。惟徐少司寇石麒稱疾不至。
上以枚卜所推多濫,召李太宰日宣、吏科章都諫正宸、掌河南道張侍御瑄 【 崇禎戊辰,介休人。】 責之,謂所推房少司空可壯、 【 萬曆甲辰,益都人。】 宋玫、張三謨,俱屬徇私。日宣與正宸、瑄等皆力辨,日宣復奏:「臣與科道商榷數四,如可壯素有風采,玫少年向學,三謨亦曾掌印過。」上怒,命錦衣衛去六人冠,拏出候旨,舊輔及新輔俱力救,不從。處分畢,王總憲道直復奏:「此番會推,俱冢臣與科道商榷,臣從不敢置一語。」上曰:「此後枚卜,只用翰林,其各衙門三品以上間陪一二人,不許多推,永著為例。」時皇太子與定興二王皆侍立,上黃袍,太子與二王則紅也。
原任金少司空世俊 【 萬曆丁未,義烏人。】 謀復秩,命其子挾重貲至京。其子日事聲色,橐如掃,乃偽作書與父,言同鄉詞林臺諫皆飽重賄,仍開一單置家書內,行至良鄉,被廠役緝獲。時同鄉陳僉院乾陽、 【 天啟壬戌,武康人。】 虞翰林國鎮、金侍御蘭 【 天啟乙丑,會稽人。】 等皆與焉,實未納一錢也,諸人無以自明,各賄五六千金於廠官,得免。為國鎮通線索者,則罷官居長安之房給諫之麒,其同門也。後國鎮長班出首,廠監拷得情實上聞,所追金珠皆入內庫,責國鎮回話。國鎮驚悸死,之麒送刑部擬配,世俊竟以賄免。
大僚及臺諫以枚卜搆競不休,其不得與會推者,遂造為二十四氣之目,搖惑中外。以吳輔甡為殺氣,下註「再生复起」。孫廷尉晉為棍氣,下註「兩頭蛇」。金僉憲光辰為戾氣,下註「金甲神」。章都諫正宸為陰氣,下註「灰地蛇」。吳銓曹昌時為妖氣,下註「摩登伽女」。倪宗伯元璐為淫氣,下註「假姜詩」。王少宗伯錫袞 【 天啟壬戌,雲南人。】 為瘴氣,下註「夜郎王」。黃輔景昉為時氣,下註「賽黃巢」。馬給諫嘉植為羶氣,下註「小華光」。楊給諫枝起為賊氣,下註「桃樹精」。王給諫士鑅為悔氣,下註「金鎗手」。倪給諫仁禎為霸氣,下註「塑大蟲」。周儀曹仲璉為疝氣,下註「靠壁鬼」。房給諫之麒為糞氣,下註「倭房公」。沈少宰維炳為痰氣,下註「喉下癬」。姚都諫思孝為毒氣,下註「姚令言」。賀冏丞王盛為逆氣,下註「黑面豹」。房少司空可壯為臭氣,下註「海上暴客」。吳諭德偉業為望氣,下註「嚙人馬」。馮司馬元飆為雜氣,下註「順風火」。袁給諫愷為濁氣,下註「潑天罡」。徐詞林汧為油氣,下註「九尾狐」。瞿給諫式耜為穢氣,下註「兩眼鎗」。錢寺丞元為尸氣,下註「癡虎倀」。末又云:「若水棉花之李日宣,假飛虎之孫承澤,卑卑不足道也。」時日宣太宰,承澤都諫。
上寄耳目於東廠,吏部每遇大選,為之惴惴。後每選,許以二萬金,聽其自覓謀缺者,遂安堵無虞。
謝輔陞罷,賀輔逢聖乞歸。時請枚卜,盛太學順日奔走為宋少司空玫求與不得,奉旨再推來看。九列臺省,紛紛各思市德,而熱衷大老,有託人請求,亦有躬謁人望其擁戴者。順或動以利,或愚以周輔延儒意所鍾,玫遂得與。及玫等送刑部後擬戍,順驚竄,已事定,復入京。有言其招搖於延儒者,延儒榜朝房,弗與通,然弗能禁也。
上一日早朝畢,登昭文閣,已,步下閣,御德政殿,召對閣臣等五人,言:「國初弘文館在禁中,今文昭閣兩旁亦可建直房,朕不時召對及講讀,偶有疑問,先生等往來亦便。宋人言親賢士大夫之日多,親宦官宮妾之日少。」翼日,命於其地建直房云。
葉刑曹廷秀 【 天啟乙丑,濮州人。】 素不識黃翰林道周,特為義激,疏救,遂獲譴。時吳輔甡以少司馬抵京,周輔延儒問曰:「今最急當入告者何事?」甡曰:「自薛韓城、謝德州在閣,皆嚴刻繩下,致主上疑猜日甚,如黃道周、解學龍諸人,逮繫兩年餘,然果何罪哉!公到,上信任甚篤,宜乘間以至誠感動,佐聖主行寬大。」延儒然之。又曰:「刑部爰書亦宜意。」時甡往見劉司寇澤深,為言道周一案宜從寬擬,且激以古人大義,澤深曰:「名義至重,敢不竭力。」各擬邊戍,上初不允,澤深再疏力持,始允道周永遠,學龍極邊,廷秀邊遠,各充軍。辛巳十二月也。
壬午七月,上召對,問:「張溥、張采何如人?」周輔延儒對曰:「讀書好秀才。」上曰:「亦不免偏。」延儒因奏曰:「張溥、黃道周皆微偏,只因會讀書,所以人人惜之耳。」蔣輔德璟曰:「黃道周永遠充軍,家貧子幼,還望天恩赦回,或量移附近。」上微笑。黃輔景昉復與輔甡同言之,延儒曰:「皇上無我之心有同天地,既黃道周有學,便可徑用,何言移戍?」上不答,復微笑。既退,延儒顧同輩曰:「上將用之矣。」甡請以公揭薦,延儒曰:「不可,當聽聖裁耳。」翼日,遂奉敕,云「黃道周清操博學,見今戍遠子幼,朕心不覺憐憫。彼雖偏迂,經此一番懲創,想亦改悔,人才當惜,宜作何赦罪酌用,先生等密議來奏。」上親書也。延儒等請復道周原官,且言:「皇上此舉,眾美咸備,在廟堂既懸的以招,則海內將聞風而起,從此皆知學行可貴,皆信廉吏足為,皆悉聖明善善從長,宥過無大之本意,皆感前日磨礪造就,因才器使之深心。蓋所關於黃道周一人者小,而所裨於作人厲世君德治象者實大。」從之。
官甚急,吳輔甡語周輔延儒曰:「此必廷杖姜給諫也,豈可坐視給諫血濺闕廷耶!」延儒方具稿,而廷杖旨已下。%壬午,召對九卿科道於平臺,面諭曰:「邇來賊寇愈熾,朝政多舛,皆繇諸臣結黨壅蔽,以後務須省改。大小文武官但有請對者,赴會極門報名,次早候對。」退而姜給諫埰上疏,內有「朋黨之說,皆小人欲蔽塞人主耳目,故為此言,臣不知陛下所稱壅蔽,何所見而云然?」上大怒,以為詰責君父。時諸輔入朝,聞召錦衣
熊司副開元、姜給諫埰既下獄,吏部都諫麟徵因召對,先請寬宥埰,上曰:「姜埰重處,固非無因,爾言官,以言為職,當言不言,敢於欺藐。二十四氣之說,事同匿名,見者尚當焚燬,乃屢見章奏,何也?言官自己不正,何能正人?」麟徵曰:「昔先臣馬文升、 【 景泰辛未,鈞州人。】 王恕為吏部時,每遇言官彈疏下部擬覆,必言某官應去應留,某人言當不當,彼時言官亦無敢譁者。此後邊疆用人,言官糾正,吏部詳核,更得輔臣主持,天下事猶可為也。」又言:「開元雖出位妄言,然封疆事敗壞至此,豈得不責備首揆?」上亦不罪。
上以邊警日深,督撫不能驅勦,任其焚掠,言之出涕。周侍御燦 【 崇禎辛未,吳江人。】 言:「戊寅年五案大法,皇上先已行之,與其嚴之於後,不若用之於先,請逮治一二最重者,震悚人心。」上然之。楊侍御若橋 【 崇禎丁丑,北通州人。】 言:「湯若望 【 西洋人。】 深明銃法,宜將新造西洋大炮先行點試,然後傳其法各邊,可以破敵。時劉總憲宗周奏曰:「臣聞國之大事,以仁義為本,以節制為師,不專恃一火器。近來通不講人才,不講兵法,任敵所到即陷,豈無火器?反為敵用。若堂堂中國,止用若望鑄造小器,恃以禦敵,豈不貽笑邊方?」上勃然變色,宗周又言:「周燦所奏照五案大法,是今日急迫。」又言:「往日督撫多以情面得,如范志完身任總督,縱敵入口,又借入援推卸,首當議處。仍另敕今日諸臣從頭整頓做起。」上曰:「今南下敵兵如何掃蕩?從頭整頓應做何事?」宗周曰:「惟在皇上敕吏兵二部慎選督撫,操將練兵,但目下只說才望,不論操守。」上曰:「督撫必才守兼全方可。」宗周奏:「須操守為主。」上曰:「大將另是一段才幹,非區區一操守便可勝任。」宗周又因傅司農淑訓 【 萬曆甲辰,孝感人。】 請宥熊司副開元等,言:「朝廷待言官,可用則用之,不則置之,皇上急切求言,而二臣因言下獄,於聖政有傷。乞賜矜原,以開諫諍之路。即如詞臣黃道周,言語激烈,有朋友不能堪者,皇上不但待以不死,且復其原官。今二臣戇直不及道周,何不幸不蒙法外之宥也?」上曰:「黃道周特恩,不得比例。似此愎拗偏迂,候旨處分。」時閣部俱同辭申救,而金副院光辰言之尤力,遂并議處。光辰復言:「宗周為人清直,在都察院雖不動聲色,人心亦為振肅,望皇上留此老臣。」上不允。已,退入煖閣,遣內官傳旨輔臣,有「劉宗周革職,刑部擬罪」等語,諸輔臣持不發,乞面奏,復將原旨捧至御前,跪奏力救,不許。蔣輔德璟援唐太宗優容魏徵故事以請,上曰:「朕不及太宗才,若其閨門德行,朕亦不願學。」德璟又言:「太宗巧於取名。」上曰:「如何?」德璟言:「人臣敢言,用之則名在人主,罪之則名在臣下。太宗本不喜魏徵,所以曲加優容者,欲成其名耳。」周輔延儒等復婉解之,上遂舉筆削去「刑部擬罪」四字,色稍霽,曰:「故輔體仁曾言其愎拗偏迂,果然。」已,諸輔退,往謁宗周,頗有德色,宗周不致謝,惟讓諸輔臣某事錯,某事不做,娓娓不已。諸輔臣曰:「難做。」宗周正色曰:「諸公尚說難做,更有何人可做?」諸輔臣皆。後宗周過寶應,喬侍御可聘往見之,語及延儒,曰:「大錯。」再語及吳輔甡,曰:「比首輔勝,然錯亦不少。」
上每發本,俱先經覽定,分為首票通票數套,其最重大者,親封黃絹小匣,御題某日某時送閣。及票擬簽上進,亦封原匣內,寫某日某時某臣等謹封,餘則分項入套,以文淵閣印鈐送而已。及批紅發下部科,復將親批票簽密封送閣,其慎密古未有也。
所官舍,上甚喜,即令擬敕行之。及商議俸糧增給不貲,歲費二十餘萬,又請內庫兵仗銃藥甚多,乞御書營額,因取敕內「共武」二字以請,上為親書「共武堂」賜之。未幾,京營總督恭順侯吳惟英%李襄城國楨短小犀利,有口才,數上書言兵,又自請於京營外選練 【 洪熙時吳克忠裔,通遠人。】 罷,特以國楨代之,官舍皆併入京營云。
張致雍原係宣大廢弁,以用哈攻敵上疏干進,已經部中駁議數次,蔣輔德璟亦核其情形,附於守邊賞撫內,在御覽備邊冊中,未及進呈。是日,上密召之面議,甚喜。而哈在極西,敵在極東,實不相及也。卜在宣大,雖與哈市,亦非能用哈者。上既不召閣臣,無從面駁,故止以原冊進覽。翼日,召對中極殿,顧德璟曰:「昨冊東西邊落皎如列眉,極好。」
崇禎之末,有倡議令各王府捐數十萬金助餉,俟事寧補還者,上諭蔣輔德璟擬書稿行之。德璟言:「各王府自固藩封,捐貲守城,自所應為,亦即是助餉,似不必別有助餉之名。且現在各府自守不暇,即助亦不能多也。」乃已。
浙粵二鎮諸大弁,競營求相持,久不推,而大璫有為其弟地者,樞部堂司避嫌不舉,致蜚語上聞。一日,上召職方王郎中永積入德政殿,詰其不推之故,永積以外寇交訌,邊鎮方急,未暇推及內地為對。上怒,鐫其官歸,而大力者果得二鎮以去。
蔣輔德璟纂九邊十六鎮原額新額兵馬錢糧,名御覽備邊冊,另進明冊一本,蒙上面諭,令會戶部堂司磨算,亦不甚差。只各邊兵馬數目報戶部甚多,報兵部甚少,戶部止據邊冊給發。又各邊原有屯田鹽引民運本折,少者數十萬,多者百餘萬,自為支銷,并不提起,即歲終一奏報,竟不經目也。萬曆戊午以前,部發邊餉銀三百萬,尚苦其多,今日加至二千三百萬,尚苦其少,而兵馬益不可問。又天津從海運薊遼諸鎮另有本色米豆可三百萬,惟倉場督臣及津撫司出入,部中不問,而米豆半委泥沙。時德璟語堂司云:「必合津運部運及各邊民運與屯鹽通融察算,則邊餉恐猶苦多,而加派之新餉、練餉皆可裁。」因復條為十款,責部中登答,然各邊究未通行也。
賈侍御繼春請優待李選侍一揭,原不錯,乃為東林所斥,悔而求用,真錯矣。翻局後,乃予環召,一疏攻楊、左甚力,而又一疏改正削奪緹騎諸毒政,亦非全為不善者。上即位,以學使者首糾逆樞崔呈秀,拜疏更在楊侍御維垣先,其急欲為善又如此。乃因此局再翻,遂廣薦東林諸公數百人,以希見容,似另一人者,故予疏中亦刺及之。大約繼春功名念重,忽浙黨,忽東林,茫無定向。但原其本心,亦欲為善,此定論也。
楊司馬嗣昌奉命征流寇,連陷親藩,有言其服酖死者。上一日召諸閣臣,語曰:「朕昨夕夢故輔楊嗣昌稽顙庭下,曰:『臣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為諸臣不公不平,連章見詆,故歸訴皇上。』朕語之曰:『如某疏猶公平否?』嗣昌搖首曰:『亦未然。』」語畢,天顏慘惻。既而刑部以辟追擬,不許。
故事,經筵有二案,一在御前,一在講官前,俱有講章。而日講則止一御案,第以經書置案上,講官指書口講,無講章也。講官韓翰林四維屢次遺忘,上謂閣臣曰:「日講可照經筵例,亦置講章,朕有所疑,可據以問難,而講官亦不至遺忘。」此後遂用講章在御前,講官用牙籤指講云。
廖給諫國遴、楊給諫枝起每遇考選諸人至,必造門先謁,或需索不飽,則夤夜叩門,不曰「某要路嗔汝」,即曰「某言官將糾汝」。聞有囊橐俱罄至貨袍帶以賂者。
惠司寇世揚,因會推忤旨閑住,鄭太宰三俊重其素望,故以左副都推,非例也。上以詢蔣輔德璟等,皆力贊之,遂賜點用。德璟等皆跪頌聖鑒得人,三俊亦喜謝,中外欣然。已,三俊罷,世揚亦久不至,命革其職。德璟與黃輔景昉等具揭救之,請免其革。若非末路失身,一生真偽誰復知之?
熊給諫開元、姜給諫埰杖後,周輔延儒恐煩言日至,故密言於上,起王輔應熊於家。蓋應熊為聲氣諸公所畏,若延儒行,則應熊居首,藉以護持耳。
上以流寇橫行,怒中外諸臣無任事者,周輔延儒曰:「昔諸葛武侯天下奇才,猶云『臣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,至於成敗利鈍,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。』況今人才不及遠甚,所以難耳。」上曰:「卿知武侯出師表中尚有『漢賊不兩立,王業不偏安』二語乎?彼欲以偏安之天下滅賊,今奈何以全盛之天下縱賊?」延儒無以應。
葉舊輔向高每疏揭皆發鈔,自溫輔體仁入閣,言:「密勿之地,不宜宣洩。」自後有揭無疏,始不復發鈔。至密揭或出手書,并不存錄閣簿。即如會推用人有點有否,大約出首輔揭帖居多,其他皆然。宋李沆、明劉大夏 【 天順癸未,華容人。】 皆不肯用揭,可法也。
陳進士丹衷上疏,請調兩廣土司兵平流賊,上召對,言之娓娓,特授御史,命往調。還宮,召后妃宴,喜動顏色,云:「朕今日得一奇士,不費朝廷斗粟一金,而可調兵平賊。」及丹衷至南都,有言士兵不可空拳調,且即聽調,恐沿途不免驛騷,丹衷遂遷延不行,及國亡,猶滯南都也。
磁州一士人女,與嫂皆有色,賊困其寨,指名求之。寨中人議出之以緩禍,女婦即相攜投絕壁下,立碎。賊怒,攻破寨,殺其父而去。
闖賊掠三邊,繇鄜、延上榆林,中部知縣朱新(走)【 晉宗,別本皆作朱華堞。華堞係楚宗,恭王七世孫。時為宣諭楚、豫、江北一帶義勇使。k注:朱新堞。出《明史.列傳第四諸王》】 自知守城不支,先令妻妾各自縊死。有一妾尚未配合,急遣之去,妾垂泣請,甘投環。新(走)亦從容縊死。
張國憲,宿州人,有二女。辛巳賊至,二女及兄張國俊妻龔氏泣拜,國憲曰:「幸各逃生,勿我為念。」各縊,賊詢知感歎,不殺人而去。
蔣戶部主政臣 【 桐城青衿,初名姬胤,崇禎中舉賢良。】 獻議,欲改紙鈔為銅鈔,識者知其重而難運,雖糜費甚多,卒無成。時南北所用錢大如臍,手腳即破,未幾國亡。信乎錢運關國運也。
予賜環北行,遇成樞曹德於舟中,自言恥罹沈給諫迅薦,然迅卒死難。及渡江,居金沙,語人曰:「我未渡江時,望東林諸君如山嶽,及渡江後,始悉錢謙益、熊明遇等所為,夙昔之意都盡矣。」又曰:「輿人之口皆言張捷美,而諸公攻之,何也?惟劉中丞宗周、章給諫正宸則所心折者。」
山右秦撫軍所式, 【 崇禎辛未,三原人。】 體幹壯大,腰可七八圍,每輿人肩行,數步則喘。欲其馬上應賊,驍捷如飛,難矣。既點復更,轉易如流,銓部之誤封疆乃爾。
周輔延儒、吳輔甡同被逮,甡陸道星馳,延儒言病,從水道徐行。識者疑其候王輔應熊抵京,為解免地也。聞上使人微伺,見應熊舟行則延儒亦行,相去僅里許,故應熊至京隨罷,而延儒終不免。
高給諫翔漢 【 寶雞舉人。】 既降闖逆,有言其以陝西舉人,挾闖逆賄,夤緣入兵科,為停抑章奏,久通消息者。予初謂言過,及讀吳常少麟徵殉節錄云:「逆臣高翔漢已受賊署,解說百端,公厲辭折之,翔漢愧恨去。」又見吳邦策國變錄載:「翔漢為闖逆左都,既自降,又說降,且越擢乃爾。」挾賄夤緣之言,無乃非訛。
四川陳巡撫士奇 【 天啟乙丑,鎮海人。】 能文,先為提學則專談兵,及為巡撫反談文,人以為兩反。又誤聽訛言,謂境內無寇,盡撤沿險各兵,故諸賊乘隙,城邑多陷,蜀人深怨之。後解任駐重慶,城破,為賊張獻忠凌遲以死,亦可傷也。
周輔延儒既奉旨賜死,蔣輔德璟等揭救,言:「延儒赴召之初,一切奉揚聖德,如蠲租起廢解網肆赦諸大政,中外欣傳有太平之兆,即我皇上,亦曾有功多過寡之諭。但其賦性寬 ,以致門客宵壬乘機假借,納交通賄,延儒不能盡知,即知亦不能力絕。因而寵賄彰聞,疵垢多端,天鑒昭然,罪安所逭?部院以煙戍議上,誠當其辜。至視師一出,奉命即刻起行,似亦慷慨圖報。其馳驅通義一帶,亦不無微勞可憫。乞皇上法外施仁,俯從部議。」上曰:「覽奏揭,朕心則然。但周延儒罪犯太重,前面諭已明,如濫用匪人,遺誤封疆,比昵奸險,營私納賄,及親履行間,回朝面詢,應將兵情據實陳奏,極力挽救,庶幾收效桑榆。而乃欺蔽機械,較前愈甚。若律以祖宗大法,當在何條?念係首輔,姑從輕處,勒令自裁,已有旨了。」
上召對諸臣,言及練兵一事,蔣輔德璟云:「臣幼讀會典,見高皇帝教練軍士,律以弓弩刀鎗,立行賞罰,此練軍法;凡衛所總小旗捕役,並以鎗勝負為陞降,凡襲替,官舍比試,必須騎射嫻習,方准頂襲,此練將法。所為聖子神孫百世計,至周悉也。豈二百年無一兵,至今方設兵?亦並無一餉,至今方設餉?」上悚然起聽。又言:「祖制,各邊養軍,止屯鹽民運三項,原無京運銀兩,自正統始有數萬,至萬曆末亦止三百餘萬,名曰遼餉。又有抽餉、鍊餉,并舊餉約計二千餘萬,比萬曆末加至五六倍,民窮財盡,而兵反少於往時,不知作何銷耗?」又言:「今日衛所官軍,尤為急迫,文皇帝設京略七十二,計軍可四十萬,畿內八府軍二十八萬,又有中都、大寧、山東、河南班軍十六萬,春秋入京操演,深得居重馭輕勢。今班軍虛冒包攬,不可勝詰。且自來屢朝征討,皆用衛所官軍,軍有父母妻子,與烏合不同。自嘉靖末始募兵,遂置軍不用,以致加派日增,軍民兩困。惟願憲章二祖,修復舊制。」上頷之而已,不能行也。
上親享太廟,拜揖最恭且久。壬午年享廟,蔣少宗伯德璟每遇一揖,輒默誦清廟惟天維清烈文諸頌,又每遇一拜,輒默誦祖宗十三廟號,尚未起也。
周輔延儒絕命詩曰:「恩深慚報淺,主聖作臣忠。國法冰霜勁,皇仁覆載洪。可憐惟赤子,宜慎是黃封。替獻今何及,留章達聖聰。」
甲申正月元旦三更,上率皇太子視朝,百官未至,惟李輔建泰踉蹌至,上不悅,遂罷朝,識者以為君臣亂離之兆。是日晝暝,自寅至申,陰翳始散,終無日光,人人憂危。
段氏,懷遠人,生員李本妻也。甲申,亂兵入懷城,段氏避居南安,賊迫上馬,誓死不從,痛罵,賊舉刀裂腦,立斃刃下,尚罵不絕口。
湖廣何撫軍騰蛟 【 天啟辛酉舉人,黎平縣人。】 諳數學,崇禎末,與王撫軍揚基、 【 天啟乙丑,潛山人。】 何內監志孔談時事,騰蛟附耳云:「賊已入晉燕分度,且前星易位,帝星照南。」諸人皆欷歔,不兩月果驗。
癸未,舉場左右,人鬼混雜,薄暮,人屏不敢行。一時貿易多得紙錢,知者皆投之水,有聲則錢,無聲則紙,皆以此辨之。亦一異也。
上虞趙鉞,老部胥,奸蠹也。因與部諸新胥瓜分不平,憤激上密疏,盡發積弊:一、遼鹽原議引價四萬餘兩,解部充餉,而米不納寧遠,銀亦不交戶部,計二十餘年,誑匿可百萬金。一、新增附綱二十九萬引,多無歸還,及天津派買米豆,并帶運追比挂欠米折船價水腳各項,盡屬侵漁,每年數十萬。一、長蘆及淮北鹽價逋負甚多,必責按年徵解。一、朋扣馬乾為各鎮道將侵分,歲數十餘萬。一、各處屯牧加增錢糧,並不察催,皆被侵隱。一、召買弊大,宣鎮每年十二萬,尤為奸蠹,即他處可省亦數十萬。一、各州縣攤派里甲儲備米豆,不可勝計,亦宜察核。其疏在癸未年冬十月,蔣輔德璟於召對時力言數次,上面允即發,而究未發。或謂諸胥所為,諸胥因各輦金逃散,至甲申年正月始發此疏,然無及矣。
上於癸未年九月發帑金四十萬買米,是時若折米給軍,每擔八錢,上下兩便。且倉米可省支放,所積自多,其與召買民間轉輸出納之費,利害易見。倪司徒元璐既面奏,蔣輔德璟亦力贊之,退復具揭。而京商豪家專以囤米召買為利,竟不能行也。戶部不得已,以一金買一擔,價高,米惡甚,金粟俱空,付之太息。
上以秦寇日熾,命白廣恩充總兵官,挂蕩寇將軍印,撥與秦兵三萬,一應剿撫,聽便宜行事。蔣輔德璟等以廣恩係降丁,且先聞召不赴,恐跋扈難專任,欲倣先朝用王驥、蔣貴例,以知兵大臣與廣恩共事。上恐其掣肘,止欲設監軍一員,為調劑文武,督催錢糧。德璟終以為疑,仍請擇一豫楚總督調度之,但不必並在行間,以總兵前驅,以督臣後勁。又闖賊秦人,恐秦兵以鄉情輒有呼應,應聽廣恩設法選補,與豫楚寨丁兼用,皆從之。後廣恩卒降闖。
上因闖賊入關中,百姓多從賊,歎息久之,因言:「前曾面諭該督,善用好將好有司,有好將,自然兵有紀律,不敢擾民;有好有司,自然撫綏百姓,百姓視之如父母,誰肯從賊?這固結人心,還是剿賊前一事。」蔣輔德璟言:「愛惜人才,正固結人心處。」魏輔藻德亦言:「邊臣任事少,畏事多,固是時勢艱難,人多掣肘,亦因功令太嚴,恩威莫測,恐一干聖怒,則無功有罪,是以畏首畏尾,俱不敢做。即舉用一人,亦恐有受人營求為人復官之嫌,所以蓄縮耳。」上曰:「朕正欲人實心做事,豈真有此?」藻德又言:「刑部罪纍諸臣,亦未嘗無人。」上命諸輔臣舉姓名以聞。次日,御批到閣,云:「昨面議愛惜人才一事,朕再四思維,只因嚴毖封疆,警振人心,原非得已。祖宗之封疆,祖宗培養之人才,祖宗垂憲萬世之法律,必如何三者並行無礙,既無廢法,亦無廢事,諸輔臣分別以聞。」於是先釋郝侍御及許定國二人,命從秦督勦賊。久之,始釋熊司副開元、姜給諫埰、方給諫士亮、蔣侍御拱宸、尹樞曹民興 【 崇禎戊辰,嘉魚人。】 等於獄。
楊司馬嗣昌欲用洪司馬承疇為總督,盡留秦兵入援者宿薊遼,秦督孫傳庭具揭力爭,言:「是兵必不可留,留則寇勢漸張,究無益於邊,是代寇除兵也。且兵之妻孥蓄積皆在秦,久留於邊,非譁則逃,將不為吾用而為賊用,是又驅兵從賊也。」嗣昌不能用。
秦督孫傳庭練兵長安,馬兵五六萬,秦紳苦之,倡議於朝,謂宜速出。傳庭以八月出潼關,旗甲甚盛,銳意滅賊。遂屢敗其兵,賊有議降者,獨賊首李自成曰:「吾屠王焚陵,罪惡滔天,姑支數月,決一戰,不勝,則殺我以降。」時師露宿,與賊持,淫雨大降,七日夕弗止,糧糗三日不至,馬足陷泥淖中幾尺,將士皆無人色。雨稍霽,餉車稍稍至,又為賊劫。傳庭無可奈何,退師河畔就糧。時總兵白廣恩本降賊,與高傑素不相能,傳庭不盡知也。兵既動,賊選驍渠數千人犯之,傑兵且戰且走,望廣恩為援,而廣恩已兼程退汝州,傑兵大潰,廣恩兵聞之,亦大潰。傳庭馳至關,賊亦大至,傳庭收潰兵陣城外,自登陴督守禦。時廣恩妻孥在關內,聞城外兵敗,率其阿保妻孥,奪門出,潼關遂陷。傳庭揮刀躍馬入賊陣,遂遇害,喬監軍元柱亦伏劍死。自是關以西無堅城,而西安遂陷,傳庭妻馮氏率三妾二女皆赴井死。
闖賊已入關,推秦督,無敢行者,上曰:「往者罪廢諸臣,廷臣多以知兵舉之,破格起用,何故推督撫又云無人?」吏部不得已,以起廢余撫軍應桂 【 萬曆己未,都昌人。】 推,然非其才也。點用後,上召對應桂,問以方案,應桂惟言難,以無糧無將無兵為言。上命戶兵二部速議撥與,又召監軍霍侍御達, 【 崇禎辛未,長安人。】 命速行料理。達奏:「如有兵有餉,臣不惜一死報國,若無兵無餉,空死無濟。」因伏地慟哭。已,二人行至陝西,徬徨河干,竟不能進。
癸未,進士選館,百計鑽營,正卷副卷以銀數之多寡為低昂,遂至互相刷揭。上聞之,謂內臣曰:「新進士選館,將城內金子換盡矣。」命下日,止取正卷副卷與未考者一體候選,不得優。
往時,臺省猶以彈射政府為名高,及崇禎末,候考諸知推謁政府皆稱門下士,或政府止之,已俯伏而拜,連呼老師不絕矣。士氣卑壞至此,亦亡國之兆。此吳輔甡向予言者。
賊破陝西,都中震驚,吏部猶開賄賂。上聞之,設高皇帝牌位於朝,令各官抽籤,時地方多殘破,有規避不出者,前一人代後一人抽籤,領憑馳報,刻期到任。
王總督永吉 【 天啟乙丑,高郵人。】 聞闖賊入秦,知必渡河,甲申二月二日,疏請撤寧遠兵守關,謂:「不獨寧遠軍民欲入關內以圖存,即山海軍民,亦欲借寧遠兵力以自助。請敕鎮臣三桂料理。」陳輔演不敢決,批撫鎮奏明定奪。已,撫鎮奏皆合,卒格不行。
京師聞宣、雲既陷,諸臣皆以京兵不足恃,非薊督王永吉、寧遠吳三桂、密雲唐通合力一戰不可,上然之。陳輔演以為不可,揭云:「一寸山河一寸金,錦州告急,寧兵萬不可調。」上命召諸臣赴閣會議,有主不可調者,有持兩可者,有主遷南京者。獨朱成國純臣、倪宮詹元璐、金少司寇之俊、 【 萬曆己未,吳江人。】 孫都諫承澤以為當調,而吳都諫麟徵爭之尤力,謂事當從實,其言云:「寧遠當徙與否,該撫鎮當與皇上密議之,而輔樞二臣當與皇上密決之,委之盈廷,誰執其咎?然臣請任其咎矣。嗟乎,自有封疆之難,死法死敵者比比,而朝廷曾不之惜,則夫裹革沙場,橫尸西市者,皆齎志而未瞑目者也。寧遠一鎮一撫,皆當今人傑,臣再三思,不覺汗淚俱下。」又因閣部議久不決,極言:「關外九城勢必棄,棄則關門益薄,無與守者。棄地不可,棄地兼棄人不可,棄人失天下將士心,是失天下,愈不可。吳三桂勇將,宜拔用,無委之敵人。今寇旦夕發秦晉,若使來扞京師,一舉兩得。今日之事,當揆緩急,無論是非也。」趣六垣署名,竟互諉不決,乃獨署之。疏留中,又補牘云:「邊臣不可令有懼心,不可令有死心。臣讀吳三桂疏,言切情危,若有格格不忍言之意,臣知其有懼心。始以裹革自任,終為父弟乞恩,臣知其有死心。今寇勢方張,不使徙近捍禦京師,則何恃乎?」陳輔演、魏輔藻德皆與是議左,方輔岳貢移書南司馬,深咎之,麟徵不顧也。已,上發閣,演又具揭,以為外之督輔亦當僉同,乃請聖諭差官前去,及取回 【 「回」字依抄本甲補。】 奏,皆以撤寧援京為便,始得旨去。永吉聞命,與三桂以三月初出關,徙寧遠五十萬兵,日行數十里,十六日入關,二十日抵豐潤,而京師已陷。
張司馬國維 【 萬曆辛丑,吳縣人。】 坐邊疆失事下獄,吏垣吳都諫麟徵率同官理之,得釋。因請赴江南,辜榷貨財,應軍實急需。六垣皆往餞,獨麟徵舉觴屬之曰:「今四方空虛,流亡嘯聚,方深咎催科,吾聞撫字之良吏,不聞催科之司馬。」國維有慚色。
甲申三月十六日,上御東左掖門,召考選官三十二人,鱗次面對,以安人心、戢狡謀、用兵足餉為問,每一人答訖,御筆親注圈點,自斟水磨硯。席上置茶一壺,不時取飲。退食後,又復進座,自卯至亥方罷。即寇陷昌平日也。十七日,內璫猶差人索考選官賞銀,每名十兩。十八日,李冢宰遇知 【 萬曆庚戌,洋縣人。】 陞官,張司馬縉彥拜客如故。未時,寇陷彰義門,十九日巳時,陷順城門,遂進 【 抄本甲「進」字校改為「迫」字。】 皇城,上與后俱自縊,考選官皆降。越數日入朝,過東左掖門,尚有指而太息者曰:「此前日御試處也。」
賊陷平陽,上召閣部九卿科道等官曰:「朕非亡國之君,事事乃亡國之象,祖宗櫛風沐雨之天下,一朝失之,將何面目見於地下?朕願督師,以決一戰,即身死沙場,亦所不顧。但死不瞑目。」遂痛哭。陳輔演請代,上曰:「南人不可。」次輔魏藻德、蔣德璟、邱愉、 【 天啟乙丑,宜城人。】 范景文、方岳貢俱請代,皆不允。至李建泰 【 天啟乙丑,曲沃人。】 請代,上曰:「卿以西人平西地,朕願也。」
長安街上有一換錢小民,失記姓名,聞上需餉,囊中積銀三百兩,伏闕助公。上嘉其意,拜官錦衣衛百戶,謝曰:「賊信急矣,留財無用,且此身恐未必保,何有於官?小民愚蠢,亦不知做官也。」固辭不受職。
上擬彰義門外為李輔建泰郊餞,建泰固辭:「此國朝未有之禮。」乃下禮部議,於正陽門樓上設五十餘席,卜吉卯時駕出,文武官員分侍兩班,建泰行五拜三叩頭禮,上取酒三杯奉建泰飲,曰:「卿即朕,朕即卿,朕與卿無兩身,凡事以便宜行,先發後聞。」建泰簪金花二枝,披宮錦一端,謝恩畢,從彰義門出。監軍乃兵部凌主政(馬冏) 【 崇禎癸未,歙縣人。】 也,建泰所薦。是日天霽風和,咸幸此行馘賊。及行至大名府,馬部兵因糧餉不給,散去若干。建泰三日止得麥飯一餐。(馬冏)腹飢墜馬,稽遲中道。上又詔促之,建泰畏賊不進。前召對後,出西長安門外,轎摃忽折,竟敗。
上親餞李輔建泰於正陽門樓,賜酒三杯,即以杯賜之。既又以兵事鄭重,復自撰文一通,親灑龍箋用寶,於正陽門上親手賜之。其敕云:「朕仰承天命,繼祖宏圖,自戊辰至今甲申,十有七年,未能修德尊賢,化行海宇,以致兵災連歲,民罹水火,皆朕之罪。至流寇本我赤子,盜弄干戈,流毒直省,朝廷不得已用兵剿除,本為安民。今卿代朕親征,鼓勵忠勇,表揚節義,獎勸廉能,選拔雄傑。其驕怯逗玩之將,貪酷倡逃之吏,妖言惑眾之人,缺誤軍糈之輩,情真罪當,即以尚方從事。行間一切調度賞罰,俱不中制。卿宜臨事而懼,好謀而成,剿則真剿,殲渠宥脅,一人弗得妄殺,撫則真撫,投戈散遣,萬民從此安生。以卿忠猷壯略,品望宿隆,辦此裕如,特茲簡任。告廟授節,正陽親餞,願卿早蕩妖氛,旋師奏凱,侯封進爵,鼎彝銘功。有功內外文武各官,從優賚。朕仍親迎慶賞,共享太平。預將代朕親征安民靖亂至意行示諭,咸使聞知,特諭。」
蔣民曹臣以桐城一青衿言生財,得授是官,首言鈔法可行,且言:「歲造三千萬貫,一貫值一金,歲可得金三千萬兩。」王少司農鼇永 【 天啟乙丑,德州人。】 亦以為必可行,且言:「初年造三千萬貫,可代加派二千餘萬,此後歲造五千萬貫,可得五千萬金。所入既多,將金與土同價。」其言甚美,然實不可行。上特設內寶鈔局晝夜造,募商發賣,而一貫擬鬻一金,無一人應者。鼇永請每貫蠲三分,止鬻九錢七分,京商騷然欲去。蔣輔德璟言:「民誰肯以一金買一張紙?」上曰:「洪武時如何行得?」德璟曰:「高皇帝似亦以神道設教,當時只賞賜及折俸月鈔,其餘兵餉亦未用也。」且言:「民窮已極,宜安靜以悅之。」上不聽。及內寶鈔局言造鈔宜用桑穰二百萬斤,舊例採取北直、山東、河南、浙江諸處,分遣各璫催督。又五城御史言:「鈔匠除現在五百人外,尚欠二千五百人,議於畿內八府州縣多方勾解。」德璟皆擬旨不允,上命改票,賴德璟極言其弊,謂:「所募二千五百名,月加費米千石,銀九千九百五十兩,得不償失。且北直、山東、河南新經變亂,無桑安有穰?至浙江杭、嘉、湖三府,雖宜桑,若責以二百萬斤,即盡括亦不足。」揭入留中,後竟得免。
光給諫時亨疏言練餉殃民,追究倡議之人,蔣輔德璟擬旨,有「向前聚歛小人,倡為練餉搜括,致民窮禍結,誤國良深」等語,上不悅,因召對面詰曰:「這票內聚歛小人為誰?」德璟不敢直斥楊嗣昌,但以舊李司農待問 【 萬曆甲辰,南海人。】 對,而於科臣則云失記。上曰:「朕非聚歛,止欲練兵。」德璟曰:「上豈肯聚歛?因既有舊餉五百萬,新餉九百餘萬,復增練餉七百三十萬,當時部科實難辭責。且所練兵馬安在?薊督抽練兵四萬五千,今止二萬二千,保督抽練三萬,今止二千五百,保鎮抽練一萬,今止二三百。若山永兵七萬八千,薊密兵十萬,昌平兵四萬,宣大山西兵、陝西三邊兵各二十餘萬,一經抽練,將原額兵馬俱不問,并所抽亦未練,徒增七百三十萬之餉耳,民安得不困?」上又言:「今已并三餉為一,何必多言?」德璟言:「戶部雖并三餉為一,然外州縣追比只是三餉。」上震怒,責以朋比,德璟力辨,諸輔臣復為申救,而倪司農元璐以鈔餉係本部職掌,自引咎,上始稍解。德璟退,又言:「臣因近日邊臣每言兵馬,皆止以抽練之說,或數千,或數百,抵塞明旨。而全鎮新舊餉兵馬數萬,概不言及,是因有練餉而兵馬反少也。又近日省直各官,每借練餉名色,追比如火,致百姓困苦,遇賊輒迎,甚至未見賊先迎。雖三餉並急,不止練餉,而練餉尤甚,蓋至外無兵內無民,且并餉亦不能完,故追咎於議練餉之人。冒昧愚戇,罪當萬死。」因引罪出直,上雖慰留之,竟以此去。未幾,練餉亦議裁。
蔣輔德璟以北直、河南、山東召買米豆九十餘萬,計民間當費數百萬金,為害甚多,於召對時力言之。上命擬諭罷之,德璟復言:「祖制,各邊除屯鹽民運本色外,原無戶部舊餉折色,今既有舊餉,復增新餉練餉,括盡民間金錢,已不堪命。近復以給關寧遵密四鎮,而於北直、山東、河南召買米豆百萬,拘攝富戶,充召買之役,又復勒運至天津交納。一切車輛驢騾及衙役使用勒索之費,賠累困苦,未易縷指。聞賊中鼓惑愚民,皆指加派,而加派之害,莫甚召買。伏祈即賜裁行。」此疏於二月上,留中。既告歸,三月上自草罪己詔書蠲免,然已晚矣。蓋各邊將士視米豆如泥沙,止欲金錢而已。在內召買之苦如此,而在外輕賤米豆又如彼,何苦括內地之膏血,以填塞上之泥沙乎!蔣輔德璟既予去,孫都諫承澤、汪都諫惟效 【 崇禎辛未。】 皆上疏留之,承澤言尤峻,有「乞罷臣官而留德璟,如用之不效,請伏妄言之誅」等語。魏輔藻德不得已,亦上言:「德璟貫串古今,博綜典故,為皇上左右所不可一日少之文獻。」然已先傳稱首揆矣。上御批密封下閣,有「大臣進退原不敢輕」之語。德璟初因山西新陷,未敢輒去,又以在廷連章見留避嫌,即具疏辭朝行,故不及闖禍。
舊例,國子監分獻用翰林修撰編簡為之,未有用王府簡討者。張簡討之奇、 【 崇禎庚辰,新城人。】 劉簡討世芳 【 崇禎庚辰,膚施人。】 因侍定王講讀,挂翰林一銜,從不與翰林事。是秋,遣魏輔藻德行禮,藻德以庚辰進士,三年入閣,諸編簡皆前輩,不便使分獻隨行,故用之奇、世芳,皆庚辰同年也,然亦變體。
上以闖逆漸逼,命群臣會議,以二月二十二日繳,以次日召對。時上手李總憲邦華 【 萬曆甲辰,吉水人。】 密奏,內云輔臣知而不敢言,上指問何事,陳輔演以項少詹煜議單為言,上即簡閱,默然。蔣輔德璟又奏,一時廷議俱言東宮宜南往監國,上不應,而光給諫時亨參李翰林明睿南遷為邪說。上不悅,即召入,面詰曰:「邪說皆同,乃止參李明睿,何也?明係朋黨,姑且不究。」遂無敢言者。
有人運佛九座進武當山,來京挂號,其佛高六七尺,下有車輪。正陽門外布列三座,觀者沸市。後因事洩,始知藏匿於佛腹中,欲安置九門,為賊內應,下錦衣衛刑部勘問,伏誅。
城未破之前十餘日,颶風大作,自辰至夕未止,拔去關神廟前旗杆琉璃廠大樹。
三月十三日,聞賊躪居庸關,京師九門俱閉。十七日午時,賊攻城,彼此銃俱發,如萬雷轟烈。十八日,攻益急,銃聲益怒,城外火光四起。上同二人登煤山頂望,逾時回乾清宮。日就晡,上魚服出宮門,兩出兩返,乃命酒,召后、貴人、良娣以下,按掖庭籍屬,被寵御者皆至,慷慨極酣,漏未下三刻,御所佩劍,曰:「事至此,可以死矣。」泣數行下。於是皇后先投繯,其餘咸引決,稍顧望,輒手劍刃之。時長平公主被劍斷右臂,仆地未死。又喚內官王承恩覓靴,帶同內官數十人,遶城奪門不得,歸,遂同承恩對縊煤山古樹下,袁妃同宮人小內官紛紛奔出。十九日,內官遂開門迎賊。
闖賊抵彰義門,其軍師宋矮子 【 名獻策,河南人。】 初云此行觀兵城下,卜五年始可破城,城樓上忽墜一天啟大錢,宋矮子喜曰:「此一當五用也,破京師兆,可急攻。」放一大炮,而城角遂倒。
常熟歸進士啟先 【 崇禎癸未。】 聞闖賊入都,驚懼急走,詢同里陳司空必謙, 【 萬曆癸丑,常熟人。】 必謙從容櫛沐出,聞之,大笑曰:「若癡書生耳,城守皆敝衙門事,豈有賊入我不知者。」已,傳者迭至,方失色散。顧給諫竤是夕尚宿科,初聞,亦奔詢魏輔藻德,藻德亦以為必無。一時聾聵若此。
闖賊將逼京師,訛號百萬,上數以兵餉為憂,敕百官捐助。一時大臣,或請身督四方輸貢,或請預征下貸殷戶,或開賣冗官,假民間帶綬,百官欲請誥敕傳世者入銀若干,搜削(厂)法,地壖勒價,莫不議及。及賊至,則餉直逋懸已及半載,禁勘戈矛朽蝕未試,一聞賊鼓譟,相視股戰。奸人伏匿,暗助驚譟,兒童數月或為秦聲,訛謠滿城,意在迎賊。於是人情擾惑,莫有固志。
闖賊圍城,上下倉皇失措,火攻備禦多不習,賊發炮擊,聲撼地,日夜無間,緣城廨舍多圮。城頭發「萬人敵」,未及投下,火驟然,灼爛十餘人。時士卒五月匱餉,不用命。城頭宦寺鮮衣怒馬,徜徉不驚,高擎青蓋,馳走雜撓守卒,欲擅啟閉,凡坐門諸臣,多不得登城望敵。惟吳太常麟徵奪路上,見勢不可支,往見魏輔藻德,藻德方出朝,猶引麟徵手曰:「朝廷大福氣,自無他虞。旦夕兵餉且集,公何太匆匆?」麟徵太息而已。
闖賊入都,指長安門三字,祝曰:「若射中中間字,當有天下。」竟不獲中。
三月十九日辰刻,賊已破城,尚有謝恩入朝者,而宮人四出矣。坤寧宮後為欽安殿,有樂志齋、清望門、曲流館、四神祠,東去則瓊華左門,西去則瓊華右門,出即長街也。是日宮人從後宮出甚多。
十九日辰時,闖賊自齊化、東便二門入,擄掠甚酷。時傳寧鎮三桂兵已至城外,上以十八夜三更奪門南奔,賊懸萬金購上。二十一日,聞賊已獲上尸於煤山,命人背負東華門外朱國公門首,用柳木棺盛破蘆蓆下,蓬頭短衣,一足穿襪,一足跣。聞遺詔在胸,云:「朕已喪天下,不敢下見先人,亦不敢終於正寢。」又嚙指血書臂曰:「朕誤聽文官言,致失天下,任賊碎裂朕屍,但弗傷我百姓。」是日晚,百官出,始言太監王德化數十人擁打張司馬縉彥,責其開門迎賊。時臣民共萬人,俱痛哭,求葬以帝禮,祭以王禮,聖母葬以后禮,祭以妃禮。亦有哭言求封太子大國者,亦有求京城百官萬姓帶孝哭臨三日者。二十二日至二十五六日,則滿街遍捉士大夫,拘繫路人矣。二十七日,賊牛金星點名會極門,百官皆降伏,賊據坐殿上受之,責以負國,用者從東華門出,送吏政府收用,列名部門外,高冠鮮服,洋洋長安道上。不用者從西華門出,賊露刃排馬,五人一隊,押繫劉李二賊私寓,各責數萬金,駢首搒掠,哀聲震地,刑死者不可勝計。或輸金未足,則人以二健士撠之,皆赤身出,行乞市肆,人不忍見。四月初九日,為劉賊繫者俱釋,李賊繫者仍不釋。十二日,吳寧鎮三桂有示,大張四門,說義兵不日入城,凡我臣民,但戴孝者俱不必驚。十二夜,傳賊殺官三十二員,故輔陳演為首,餘皆勳戚。十三早,闖賊羢帽布箭衣,挾太子二王,皆玄色布衣,行馬前,盡撤賊東行,皆哭不願去,殺之不能止。各城門止餘老弱數人把守,道路清曠矣。
申冏丞佳胤 【 崇禎辛未。】 既投井死,林侍御蘭友 【 崇禎辛未,仙遊人。】 時謫冷署,素相友善,未就殮,家人方遶哭,一人毘盧錫杖,排闥入,愕視之,乃蘭友也,拊膺號曰:「公死矣,我知公必死,公視我豈貪生保妻子者?老父在堂,圖一相見,當亦攜手地下耳。」登堂請見太夫人,曰:「母勿戚,富貴子易得,忠臣子難得也。」顧佳胤子煜曰:「設位乎?」曰:「未也。」索筆大書「明捐軀殉國忠臣申公之靈。」復書柩云:「死為藎臣,不負君恩於地下;生圖見父,即就鼎鑊而心安。」擲筆大慟,謂煜曰:「善自愛,從此永訣。」抆淚去。又徐起鳳者,以傭書從佳胤凡十年,佳胤殉節後,僮僕或散去,起鳳號柩次,不少離。賊從關東潰回,欲肆焚戮,佳胤子煜掖太夫人奪門出,僮僕皆從,獨起鳳請留,曰:「俱去,櫬誰與守?」已,賊果焚民居,將及寓,起鳳泣曰:「吾主以忠死,願勿焚。」賊怒鞭之,起鳳叩請愈哀,賊為感動,卒不焚。及北兵至,逐居民外徙,令下三日,室中所有縱掠不禁。起鳳懼,遍求里人在京者,得鐫工朱攀桂等二十餘人,舁櫬出,寄天寧寺,故得全。
予過長安書肆,見皇明泳化編一部,命買歸,書客故高其價,予曰:「緩之。」及旋騎再訪,則云賣去,問之,乃鞏駙馬永固也。因心識之曰:「帝婿皆豪華自喜,渠知讀書耶?」後死闖賊難,方知觀人必於其微。
項翰林煜以乙丑入館,正魏璫方熾時,頗為江南清議所擯。鄭同袍元勳,揚州人,與同籍,最密。時文翰林震孟、姚翰林希孟過揚,皆先達元勳,為煜置酒,勸其厚自結納,始聲氣自標矣。及降闖,本色畢露,南京破後,煜過徐詞林汧門,語其僕曰:「爾主責吾不死,今死未?」然汧卒死之。煜行至慈谿,邑人聞其先從逆,納之竹籠,投河死。
予里居日,聞闖賊入宮後,搜獲累朝內帑,得金銀數百萬。後京師人賈汝壽為上虞令,過予一同年,因言闖賊入宮時,悵然曰:「貴為天子,所蓄不過二十萬,何以不亡?」渠得之耳聞,乃知前言誣也。一云,此二十萬乃指戶部所儲而言,非內庫。
闖賊李自成陷京師,誓滅東方方僭號,傳吳帥三桂已上表請降,止因闖黨權將軍劉宗敏聞三桂所娶妓陳沅 【 「沅」抄本甲作「元」。下同。】 色艾,陳沅者,田皇親弘遇遊南京所攜歸名妓也,田還北京病死,三桂使人持千金取沅去。至是,劉宗敏繫三桂父襄,索沅不得,拷掠甚酷。三桂聞之,忿而中改,遂募兵七千,據山海關敵自成。自成殺襄家屬,執襄東行。四月十九日,攻山海關城,圍之,又從關西一片石出口,東突外城,薄關門。三桂先已約北兵,至是趨之,駐兵嶺上,高張旂鼓以待。三桂突圍出外城,馳入北兵壁中,薙髮稱臣。三桂為先鋒,九王居後隊,其兄弟號八王、十王各統萬騎,一從西水關入,一從東水關入。於是三桂復入關,盡撫其民,開關門迎敵。自成猶不知是北兵也,見之驚阻,北兵望塵起,乘勢攻之,自成大敗,立梟襄首,懸之旂而返。北兵逆擊之,闖復大敗,奔還,棄京師而奔。時劉少司馬餘祐以京師無主,攝事三日,忽聞三桂奉太子至,咸歡迎,及北兵入,乃知非也。出榜云:「昔在我國,時欲與明朝和好,永享太平。屢致書不答,致深入者四,惟事屬既往,不必論。今雪爾朝君父之仇,破釜沈舟,一賊不滅,誓不返轍。所過州縣,若削髮納款,即與爵祿,世守富貴,抗違者,盡行屠滅。」且令兵皆屯城上,無下掠,民遂定。
質慎庫圖書百萬卷,皆宣和所藏,為金自汴梁運入燕者,歷元及國初無恙。徐達下大都時封記宛然,至國破,皆失散不存,聞者惋歎。
金駕部鉉 【 崇禎戊辰,武進人。】 於壬午七月晦日讀邵子,記其後曰:「甲申之春,定我進退,進雖遇時,外而弗內,退若苦衷,遠而弗滯,外止三時,遠不卒歲,優哉游哉,庶沒吾世。」及甲申死闖難,人始見之。又鉉初以駕部巡視皇城,每過御河,輒流連不能去,歸語其弟曰:「吾一見御河,若依戀不能舍,何也?」竟投御河死。鉉之死,妾王氏與弟錝俱隨母章氏入井。南渡後,但贈章恭人,然不知王氏與錝之死也。
葬御河側。內監呂胖子,忘其名,闖賊陷京城,金駕部鉉投御河死,胖子見而歎曰:「公曾疏糾我輩,不比於人,吾初亦怨之,然公能死,吾獨不能死乎?公生欲遠我輩,我今以義近之,必不拒我地下也。」遂從死。已,二屍並浮,為一內監收掩。及北兵入,鉉諸弟往覓其屍,惟亂骨二叢耳,遂並
崇禎十三年,閩有平和縣生員金惟鎮,忽得心疾,盡薙其髮,大言曰:「此世界不屬大明矣。」或問屬誰,乃書三字於壁間曰「大清國」。因言城內猶可,城外不忍言,又指其族人曾慶曰:「有無限兵馬。」及北兵至,慶果起兵,從者甚眾,已,敗死城外,如所言。至「大清國」後復書「大安國」三字,則不知何解也。
嚴州錢太守廣居嘗為予言,其同籍任邱人邊大綬,曾令米脂,乃闖賊故里也。自成叛後,邊令發其三世祖塋,剖棺視之,一棺骨生綠毛,長二寸,一棺骨色如玉,一棺骨生青毛,長三寸。已,見一大蛇從壙內出,射之,傷一目走。後自成果以中箭傷其一目,亦異事也。
癸未,上將祭廟,鹵簿已設,忽見黑氣自空而墜,如有婦人衣白者疾飛入宮,軍人皆見之。及仲夏大雨,沾衣如血,雷霆通夕不止。次日,見太廟神主或橫或倒,諸銅器為電火所擊,皆融而成灰。又有人見太廟中鬼皆嘯呼而出。
闖賊入京,命諸臣俱於二十一日廷見,是日百官畢集,一象獨仰視大內,淚如泉注。四驛館復有回回使者六人,亦俱入,不拜。賊怒,欲置重辟,使者曰:「吾君知大明天子,不知易姓,若歸告吾君,以貢獻來朝,則舞蹈何辭?今無君命,故不敢。」終莫能屈。
闖賊入宮後,出長平公主尸,碧血委頓無生理,然按之體微溫。嘉定伯周奎舁歸,灌米汁,遂蘇,自是育奎家。後北兵入燕,以主適周世顯,即崇禎時所選將以降主者也。主喜詩文,善鍼紝,右頰三劍痕即上所擊。御臧獲陽笑語,隱處即飲泣呼皇父皇母,未嘗不淚盡繼以血也。以是生羸疾,懷孕五月,以丙戌年八月卒,年僅十有七。